水上文章:桥
一
江南的桥数不胜数,小桥流水人家,人从桥上走,水自桥下流,一切都很平常。童年记忆中,第一次对桥有深刻的印象是在“文化大革命”刚开始。一个大一些的小男孩,十分神秘地问我们,能不能找到一条路,不经过桥,就能到达夫子庙。这问题引起了好奇心,充满了挑战的意味,我们于是逃学,走了差不多整整一天,遇到桥就绕路,没有路便回头,所有的路都踩遍了,终于得到答案,不过桥,只能隔岸观望。
我们用同样的问题问别的孩子,有时候,甚至问那些什么事似乎都已明白的大人。谁都不相信不过桥,就到不了夫子庙。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说我们是胡说八道,大家都觉得这些孩子太天真了,夫子庙又不是孤岛,它就在市中心,有那么多条路,又是大家经常要去的地方。
经常去,天天走过,临了,对自己是不是过桥这么简单的小问题,却不得不产生疑义。可笑的是,大人常常不愿意在小孩子面前,承认自己的无知。那时候不知道去找地图看,也许拿一张地图出来,大家立刻无话可说。很长的时间里,小脑袋瓜里总有这问题纠缠,我是个信心不足的孩子,更多的时候宁愿相信自己错了。虽然这条路根本就不存在,然而我还是怀疑,也许有条秘密的通道被我们漏了过去,这条路直通夫子庙,用不着经过任何一座桥。
二
“文化大革命”越来越激烈,我去了农村外婆家,在那上小学。小学校建在河坡上,有座窄窄的木桥,小孩子眼里就算很高,很悬,人在上面走,能听见叽叽咔咔的摇晃声。
夏天到了,一下课,差不多所有的男孩,都脱了短裤,光着屁股争先恐后地往河里跳。我是个城市里的小孩,刚开始众目睽睽之下光屁股,真有些不好意思。当时的情况下,大家已经光屁股了,如果你穿条游泳裤,反而显得有些怪。不仅是农村的小男孩,就是大人,下河也光屁股。唯一的例外是我们的语文老师,他是个复员军人,当过兵的,讲究文明,记得当时有人讥笑他,说:“你又没两个鸡巴,怕谁看呀!”
桥上有几个女孩子在看我们戏水,因为有女孩子看着,我越游越快。乡下的小孩比不了速度,就和我比胆大,比谁敢从高高的桥上往下跳。那桥确实有些高,刚开始,谁也不敢跳,大家胆战心惊地翻过桥栏杆,作出要跳的模样,比划了半天,不敢撒手,一撒手,人就会掉下去。
女孩子们在一旁叽叽喳喳地看着,终于有个叫和尚的调皮蛋,一不小心,像下饺子似的,平躺着掉了下去,砰的一声,溅起很高的水花。女孩子们一片声地惊叫,所有站在桥栏外面的小男孩,不约而同赶紧翻过栏杆,回到正常的桥面上,扶着栏杆往桥下看。和尚已经冒出了水面,这一摔,胆子摔大了,湿漉漉地重新回到桥上,越过栏杆,二话不说就往下跳。
和尚是第一个敢从高高的桥上往河里跳的小男孩。刚开始,就他一个人敢这么做。渐渐地,敢从桥上往下跳的孩子多了起来。我几次下狠心,想闭上眼睛往下跳,就是不肯最后撒手。
敢不敢从高高的桥上跳下去,说穿了,是心理障碍,我很后悔自己当初的胆小。直到现在,胆怯仍然伴随着我,其实当时咬咬牙,真跳下去,后来的情况会完全不一样。有些事,小时候不敢做,长大了,更不敢。如今,我可以在水里不间断地游上一个小时,但是如果从游泳池边上往下跳,却仍然有一种由衷的害怕。
三
与外婆家隔河相望的村子叫河东村,我至今不知道这村子叫什么名字。河东村只是外婆村上的人这么叫,换句话说,河东村的人,也会用河西村来回应对方。河东河西共一个老祖宗,都姓姚,姚家祠堂在河西村,当时没什么祭老祖宗这一说,祠堂也改成了小学,印象中,两个村子的感情一直不太好。
一条河将两个村子分隔开了,一座桥又将两个村子连接起来。这座桥大家都叫它“乌龟桥”,不知道为什么取了这么一个名字,我更怀疑有错讹,也许是“五归桥”,或“吾归桥”。
河东村有个屠户,养了一条狗,那狗因为经常有肉骨头吃,毛色光亮,见生人就叫,就想咬。外婆村上的人要往东去走亲戚,必定经过河东村,那狗也坏,人成群结队地走过,只是吠,遇上单身的、胆小的,吠得更厉害,咬牙切齿地要扑过来。
外婆村上的人,恨透了这条狗,算计着想把这条狗打死了吃肉。那狗有灵性,知道有人想吃它,任你怎么哄都不过桥。河东村的人若往西走,同样要过桥,外婆村上也养了条狗,虽然瘦,见了河东村的人,一样凶神恶煞。
连接两个村子的那座桥年久失修,常发生人从桥上掉下去的事故。好在河不深,出了几回事,有惊无险,都没死人。一个小脚老太掉到了河里,一个孕妇也掉到了河里,每次都有人在一旁看到,刚掉下去,便被救起来。我在农村待了大约三年,耳边屡屡响起大人的关照:“过桥小心,别掉到河里去!”
桥是一条必由之路,至今我仍然不明白,为什么当时不齐心合力,把那座桥修修好。记忆中,有很多闲散的日子,憨厚的年轻人在墙角边晒太阳,没完没了地打扑克,甚至花很大的气力搭“忠”字牌楼,可就是不肯去修桥。那时候,我总以为修桥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情,后来才知道,其实那桥真要修,一点也不困难。